倪敏说，他在悲情中长大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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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·12地震周年祭

大爱新生

一个女孩子，她在殡仪馆找到爸爸的遗体以后，不让任何人帮忙，自己用毛巾一点点把爸爸擦干净，一边擦一边与爸爸说话……

“我看了非常难过，也非常感动，跑到没人的地方哭了一次。”倪敏的眼圈儿有点红了。

T14

编辑：张家宝 美编：张毅 责校：吕笑寒

二○○九年五月十二日 星期二

倪敏、倪欣、倪波、张涛、徐伦、张伟，5个“80后”和一个“90后”，他们是崇州市崇阳镇安乐乡黑铺村村民，早早退学，种田，打工，闲时打打麻将。如果不是去年的地震，他们不可能出名，更不可能有机会做客央视。

这些普通得甚至有点顽劣的年轻人，地震后，主动到崇州殡仪馆当了7天志愿者，天天与惨不忍睹的遗体打交道，他们的表现感动了很多人。

今年4月23日下午，记者在黑铺村找到倪敏时，他正在亲戚家打麻将。

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，穿得挺时尚。

提到一年前的经历，倪敏笑了，似乎那事离他已经很远了。

他坦言，虽然一些媒体报道过他们，也出了名，但志愿者服务结束后他们就回到原本的生活中，原来怎么活，现在还怎么活。如果说有改变，“就是觉得自己长大了。”

报名

“震得那么惨，我们得去做点啥子。”

崇州，距成都约40公里，北临都江堰，“5·12”汶川大地震，这里也成了重灾区。倪敏所在的崇阳镇安乐乡黑铺村，受灾较轻，只是有的房子震破了，损失没那么惨。

2008年5月13日，听说市里在招志愿者，倪敏、徐伦几个好朋友一拍即合，跑到团市委报了名。倪敏说，当晚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志愿者，甚至到现在也没太搞清楚，只知道，志愿者是帮助别人做好事。

“为什么要报名？”“当时没想那么多，好像是一种本能吧，震得那么惨，得去做点啥子。”倪敏笑了，“但肯定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夸奖。”用他自己的话说，他们“没一个是乖娃子，平时很懒散，多少还带着点痞气。”

2008年，倪敏23岁，倪欣18岁，倪波19岁，张伟19岁，张涛21岁，徐伦28岁。骨子里的叛逆让他们选择了与乖孩子不一样的生活：逃课、打牌、喝酒，甚至打架。只有张伟读过高中，还没念完，剩下的全是初中毕业。

可是，“5·12”地震后，他们真的让村里人刮目相看了一把。每天在崇州殡仪馆与遗体打交道，从搬抬装遗体的袋子到从遗体上搜寻遗物，7天里他们的表现“超乎了自己的想象”。

地震后第三天，与都江堰紧邻的崇州殡仪馆，承担了都江堰部分遇难者遗体火化的任务，不断有遗体从都江堰运送过来。

2008年5月14日，知道被分到殡仪馆做志愿者，他们几乎想放弃，“在那里待了一会儿，我们就走了。”倪敏说。

“为什么，觉得殡仪馆环境不好？”记者问。

“不是，主要是我们不会搞接待。我们都没啥子文化，嘴巴没大学生那么能说会道，见人家哭就只知道跟着难过，不晓得咋个劝……我们只有一把力气，却用不上，站在那里很尴尬。”倪敏说。

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想跟着军队去一线救人，却被分到救援的最后一线。

“我们走出殡仪馆大约200米吧，想了想又回去了。”倪敏说。

“为什么又回去了呢？”记者问。

“总觉得一走了之不合适。虽然我们平时散漫惯了，但那一次就觉得不能这样做，报名当志愿者是自愿的，就应该守规则。”倪敏说。

工作

“只希望自己搬抬的姿势要轻，不要‘惊扰’了他们。”

2008年5月14日下午4点多，上百具遗体运到殡仪馆，十几个工作人员根本忙不过来，他们几个人主动迎上去，“我们不太会讲话，但有力气。”

在村里一群同年龄人中，一向“爱打架”、以“老大”自居的倪敏此前不知道什么是害怕，可是当他次抬装遗体的袋子时，却“心跳加速，头脑一片空白”。他和张涛抓着袋子的四个角，正小心翼翼地走着，忽然，袋子散了，一具血肉模糊的遗体露出来，他和张涛手一松，几乎同时窜出去呕吐。

“张涛的脸都白了！”倪敏说。尽管手还在发抖，他们还是很快返回去接着抬。工作人员纠正，“只抬尸袋的角角很容易破，必须抓住双脚和头部……”倪敏试着隔着袋子去抓住遗体的双脚，“双手是发抖的”，后来就不敢多想，“只希望自己搬抬的姿势要轻，不要‘惊扰’了他们。”

5月15日，难度更大了。警察到殡仪馆清理遗体、做DNA鉴定、收集遗物，他们要协助警察翻捡遗体、残骸，收集遗体身上的遗物。几百具遗体运到殡仪馆里，工作人员和法医压力很大，他们开始帮助法医从遗体上搜寻遗物，要翻遍所有的口袋，将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封存好。

倪敏戴着三层手套，慢慢地、一点点拉开袋子，眼睛不直视。开始，怎么也不敢把手伸进袋子里，后来，心一横，眼一闭就开始摸，但他发现，“闭着眼睛摸更恐怖！”说到这里，倪敏说，他最佩服倪欣。“那娃比我小，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小娃儿，可这次我真的发现倪欣长成大娃了。”倪敏颇有哥哥的味道。实际上他与倪欣是同一个家族，论辈分，他要喊倪欣叔叔的。

倪欣刚好是1990年出生，是6个人中的“90后”。“他是第二天才加入的，没经历过前一天抬遗体的心理考验，直接进入搜寻遗物的程序。”倪敏说，那小子拉开个袋子时，就捂着嘴跑出去吐了，遗体发出的腐臭的味道让人受不了。可是几分钟后，倪欣白着脸回来，什么都没说，开始干活。整个过程中，他从来没抱怨过。

“倪欣表现这么好，他平时是你们几个中最乖的吧？”记者问。

“乖？你没见过他妈妈打他，像演武打片一样。”倪敏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。

殡仪馆的冰柜只有不到20个，根本放不下那么多遗体，每天，他们还要抬几百公斤冰块用来防止遗体腐烂。

满足

“我们只是做了自己能做而且想做的事。”

差不多是第四天，倪敏的父母从电视上看到灾区防治疫情的消息，希望他们不要再去殡仪馆。可是倪敏没听，早上7点多，6个人还是到他家聚齐，一起去了殡仪馆。

“我也很奇怪，我从前做事从没这么坚持过。可这次，就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干完，干好。”

6个人在殡仪馆做志愿服务共7天，每天从早上8点到晚上10点多，这7天中，他们没有一次迟到或旷岗的记录，共协助殡仪馆处理遇难者遗体260多具。

事实上，尽管后来倪敏曾在央视亮相，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有啥了不起。

“你在央视做节目，父母看了是不是很高兴？”记者问。

“其实，那段时间我们这里的电视信号震坏了，父母根本没看到那个节目。”倪敏笑了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。

“村里人是怎么知道你们的好事呢？”记者问。

“我们本地的报纸报道过。”倪敏说。

“你们当志愿者出了名，村里人对你们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变化？”记者问。

“好像没什么变化。那阵子，偶尔会有人说，‘想不到，你娃还真可以呀！’后来，时间长了，也就没有人提起了。”倪敏说。

倪敏说，他在央视做完节目后，重庆一家企业表示愿意为他们提供工作，但他们拒绝了。“我们只是做了自己能做而且想做的事，没啥子值得炫耀的。更不会把这当作一种资本，去换取别人的帮助。”

倪敏也一直在说，与付出相比，他得到的更多。去殡仪馆天上午，他们几个人叼着烟站在那儿显得无所事事，那些大学生根本不理睬他们。后来，他们帮助工作人员抬遗体，背冰块，帮法医搜遗物、翻遗体拍照……那群大学生也热情起来，常常跑来送水、送纸巾……最后，他们居然成为朋友，一直保持联系。

倪敏笑了，他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被认可的满足感。

长大

“万一发生什么变故，再想对他们好就来不及了。”

那段时间，见了太多生离死别的镜头。

倪敏说，他在悲情中长大了，尤其开始心疼父母。“万一发生什么变故，再想对他们好就来不及了。”当然，他绝不会对父母说“以后我会好好孝顺你”之类肉麻的话，那不是他的风格，但他已经开始变化：今年，他和朋友一起开了游艺厅。“从前总不晓得赚钱，也不想父母赚钱多不容易，可是，现在我觉得自己得多赚点钱，减轻家里的负担。”

还有，去年年末，他与相处3年的女朋友领了结婚证。

“从前，女朋友和家里人不知催过多少次，就是不想领结婚证，就是喜欢自由自在地活着。”可是，后来突然有了一种责任感，他对女朋友，对父母，甚至对自己是有责任的。

现在，倪欣随父亲在云南打工，倪波和张伟合伙买了装载机，一起做点小生意；张涛一直在崇州市的一个工厂打工。闲时他们凑在一起喝酒、打麻将。

想到余秋雨先生的一句话，“灾难总会过去，明天我们还会过庸常的日子，但是，既然有过了昨天的感动，庸常的明天也就不一样了。”